跳到主要內容

春暉煦煦暖寒冬

 

•鄧幸光

春暉煦煦暖寒冬         

我默默祈禱:請母親暫時從天上下來,接受我這個已老的屘子未曾老去的懷念…

我的童年恍如一季漫長的冬天,最難忘的篇章都是母親溫暖出來的。

我於龍年出生在平鎮鄉山仔頂一戶貧寒的佃農家。台灣光復後,父母正慶幸走出日據的人禍,卻又碰上兩年的天旱。我們不只是「一貧如洗」,有時簡直沒有什麼可「洗」。農村的冬天特別「清冷」,尤其是我們貧寒的農家,即使我想像條蛇找個冬眠的暖處也很不容易。好在源源的母愛豐沛如煦煦的春暉,不停地潤澤我瑟瑟的童年,才能留下一頁一頁溫馨的回憶。

我還未滿六歲,就跟著哥哥在光復那年進入四公里外的南勢國民學校就讀。大家都赤著腳走得很快,矮小的我跟得很是吃力。特別是冬天朔風凜冽的時候,我們常常帶跑趕一程路到背風的觀音竹叢下生火取暖,等火微弱了又跑;如此跑跑停停,經過三次烘火之後,就差不多到學校了。總是在我好不容易趕到火堆旁伸手烤暖時,帶頭的人又開始招呼大家跑了。這樣趕路上學,我實在叫苦連天而又無可奈何。有一天,我終於忍無可忍,在趕上大家第一程烘火的地方後,騙說肚子痛,要同班的哥哥幫我請假,就做了一次村童譏笑的「逃學狗」回家了。到家時,母親正挑著尿桶要去田裡工作。她看到我一個人回來當然很詫異,丟下扁擔問明原委後,摸摸我的額頭試看熱度,然後一方面起火熱水給我泡腳暖身,一方面洗淨手腳向我家祀奉的「義民爺」神位焚香祈求「靈丹」服用。我回到被窩裡睡了一頓暖暖的覺後,當然很舒服。下午就牽著牛到田裡幫母親「踏田角」—母親把犁不到的四個田角,用鋤頭翻掘起來給我踩踏攪爛。我們一邊工作一邊聊天,她很體恤我走路趕不上大家的苦惱,就頗有用心地對我說:「反正書是不會跑掉的,你乾脆停學到個子大一些再念好了。明天叫你爸爸到學校跟老師講!」我倒不是怕讀書,而是上學的路實在太遠了。我很不甘心那麼辛苦走過的路要白白糟蹋掉,而且就要寒假過年了,再怎麼說也要忍下去。何況別的小孩可能會笑我是「落第生」,更是我不敢面對的。於是我沒有領母親的情,第二天又乖乖跟著哥哥去上學了。在往後的小學生涯中,我除了出痲疹請假外,幾乎不再缺席。冬天地凍,母親總是熱好一鍋水等著我們放學回家泡腳;那種又熱又癢的感覺,豈是有鞋穿的孩子所能享受的!

冬天我們睡的草席下,墊著厚厚的稻草,是跳蚤的溫床。晚上母親忙完了家事,常常與爸爸擎著燈盞在被窩裡找跳蚤。她戴著老花眼鏡,覤準跳蚤,用食指蘸著口水去黏。就像長頸的鷺鷥啄食田裡的害蟲一樣穩準。每次從我身上抓到跳蚤,她就會很心痛地說:「好可惡!像瘦蛙一樣的細人仔,那有恁多血給牠食!」跳蚤咬過的地方又腫又癢,母親粗糙的手最能搔到我的癢處,我常常因此滿足地睡著。

我到台北師範就讀的當年,地主收回我們的耕地,我們因此遷居楊梅鎮的埔心。我畢業後分發到內壢教書,每天坐火車通勤。下班後偶而去兩地之間的中壢看電影或逛書店,是我當時最大的享受。我要晚歸時,一定先向父母稟告。媽媽總熱好一大鍋水留給我洗澡,並把我換洗的內衣褲放在灶頭上焙著;冬天洗過澡貼身穿上,帶著一股暖酥的火辣香,真是舒爽窩心透了。父母都是典型的客家農人,我承傳了他們整潔、勤勞、忍耐、節儉等習性,所以從小就能安於貧窮而又喜歡天天洗澡。父親即使比母親儉得更嗇一點,但是任何等待我夜歸的晚上,他一定會在神桌上留一盞燈給我,籬笆和客廳的門也不鎖。他們就這樣靜靜地等我夜歸的聲息,直到我鎖了門、熄了燈,他們才會安心地睡去。我每次晚歸都難免不安,但卻格外體會到父母的貼心關愛和家庭的安詳溫暖。

母親和父親先後去世已經二十多年了,我也步入當年他們的年齡而迎向人生的「立冬」之境。羈旅異國三十年,每一個晚歸的冬夜,我仍喜歡神馳於那一盞燈下的記憶,去依稀感覺洗澡水的溫熱和內衣褲的火辣味…

      1997.12.21.中央日報副刊)